那日拈花

有一个年轻人,站在长安的街头,看见执金吾的车骑盛大壮观,威风凛凛的驶过街市。年轻人暗暗对自己说: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 人群里有另个年轻人,惊诧于车骑的豪华,暗暗对自己说:就是剥削阶级,有一天要消灭它……

Tuesday, January 04, 2005

相遇,旧文艺

今天突然把它翻出来,是因为埋首于书案间的我莫名的怀念当年乐于写小说的青涩记忆。是两年前的文章了吧?或是两年半?如今看起来,透着一股淡淡的学生气,通篇读下来却是吃惊!这故事太像我们日后经历的一些恋情了,尽管显然我当年作文时显然尚不自知。故事里那两个人相遇,而后分离,再后来天人隔绝,那无奈与遗憾,究竟是因为被现实束缚,还是仅只因为他们当时的选择故意要背叛意志呢?我们常把一段段恋情的无疾而终以及随之带来的怅惘归结于世事无奈,然而究竟是真的无奈还是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了放弃,甚至身在其中推波助澜呢……

来看故事吧,小说,《之音》

(一)乐者,乐人乐已.
焚薰香!备兰汤!传鼓乐!
那一刻,当指尖碰触到七根弦时,我的灵魂也随之起舞了.
我本是晋国的大夫,却因操琴而闻名,终日的应酬也常是抚琴吹笙、萧瑟齐鸣。比起仕宦议政,闻达诸侯,琴师也许是份更好的差事:不用忧谗畏讥也无须明哲保身,何况我一个远离故土,寄人篱下的楚国人呢。我并不关心宾客是否真的喜欢听我弹琴,虽然市坊间早已传言我的抚弦能够“使六马仰秣”,我却时常发现,慕名而来之人的领悟能力往往并不及牛马,虽然我可以拒绝对牛弹琴,却不能拒绝他们。其实有时候我会怀疑,追随成连先生多年习得的琴艺最后只是为了愉悦这些人,但我又不得不满足,乐工身份卑微,官宦命若浮萍,我既二者兼备,又怎么会硬要去经营一些曲高和寡的行当呢。
当然,还是有很多人是喜欢听琴的,比如那位公府千金,每当我教她操琴时,都会有落花由天而降,她便仰着头对我说:先生的琴声果然和先生的人一般美丽。或是那些王侯公子,凡我调弦转轸,一曲未终,便能让他们心潮澎湃,壮怀激烈。他们都是些在晋国极有头面的人物,而其中最有头面的,当然是晋王。记得我第一次奉诏献艺时,他便命人取出一把古琴问:"先生可知此乃何物?"那其实是个样貌普通至极的东西,通体髹黑,身形略长,琴面如弯弓,项腰似半月,并不见特别之处.但走到近前却发现,琴身已多处跦漆修补,通身也爬满了蛇腹般的条条断纹,颇有些年头。我喜欢把耳朵贴近琴弦,听听那块古老的木头说着些什么样的话,空空然,良久。而后终于,当食指从商弦滑下,弦音也迸裂而出“噌……!”音色之宏亮竟如钟声激荡,号角长鸣,震耳发聩,撼动左右!我大惊:"号钟,是号钟!"晋王一笑:"正是先周的号钟琴。先生可为本王鼓之?"号钟,师父曾说,它是前朝圣物,历尽乱世腥膻不知辗转过多少主人,但此刻,它安静的伏在我面前,只有斑驳的商弦颤抖着诉说逝者的故事……

那一晚我弹奏了自己最有名的《水仙》——早年跟随成连学艺时的习作。在弦端跳跃的指尖又带我回到了年少习艺的时光,师父总感叹我技巧有余而神韵不足,于是决定带我去东海的蓬莱山悟道。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海水澎湃、群岛悲鸣之音,想那逝者如斯,人生短促,触动之下遂作《水仙》,竟从此一曲闻名。晋王命乐人击筑与我呼应,筑声切切,琴声错错,曲毕他竟满眼泪光,不住道:"先生真乃琴仙也!今后你就为寡人鼓乐吧!"晋王大概是没有见过海的,而倘若师傅知道我即便被唤作琴仙终究与乐工无异,又不知该作何感想.但我自己,早已习惯。

其实我一直就是孤独的,不论市井小民或是达官显贵,不论他们听琴的反应是痛哭狂喜或是无动于衷,他们听到的永远是旋律本身,他们触动的永远是自己的灵魂,他们激起的万丈豪情,湮没了我淡淡的叹息。

(二)生活就是这样往前走去,如果没有那次相遇,也许还要永远继续。

晋王没有忘记我终究是个士大夫,于是我还是有机会做一些正经的工作,比如出使,那个夏天,去楚国——我一别十二载的故乡。
楚王是个十分和气的人物,礼数周到,酒宴铺张,席间的宾客更是个个英气逼人,形容高贵,言辞又异常恭敬,好似要用尽人间一切华丽辞藻装点晋国来使的灵魂。如此数日。我庆幸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身处异乡思念故土,重归楚地,故乡却已成他乡。可以离开了,那送别宴上的欢饮已让我迷醉,记不得离开后该去哪儿,大概是回晋阳吧,然后呢?大概是继续做琴仙继续当爱卿、继续鼓乐继续吹笙继续、继续、继续……今夕何夕!不如就这样逃亡吧,管它歌舞升平、人世纷争。
那个仲夏夜的雨后,月朗星稀。孤舟单骑的我,顺汉江而下,迫切的想与高山流水对晤。我固执的认定,那涌动的江水,在和记忆中蓬莱的潮汐一样拍打、翻腾!许多年后我才依稀明白,那日我一股莫名的冲动并不是为了要见高山流水,我分明是为了去会那个人——有些人注定是要相遇的,而人生,原本就是和那些人、那些事相遇的过程。一橹轻舟,稍顷把我带到了龟山之尾,当看到熟悉的月湖时,我才命人停了船。

独立船头,星垂月涌,晚风清冽的似要掏空我的脾肺。雨后的江水愈发汹涌,拨动着我的心弦,我欲与它相合,便捧出瑶琴,对月长空。
一切都有些不同,我说不出是什么,唯有乐声汤汤。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出现在我眼前,出现在我生命里。
而后“铮——”弦断。
后来始终有人想知道,当我的眼睛触到他的一刹那,我究竟看到了什么……我不是看,我是听。我听见了他的出现,在雨后的月湖,在武弦惊断的那一刻,他便现身了:蓑衣芒鞋站在我对面,用有些轻蔑的口吻淡淡的说了一句:你既然欲弃俗世而去,何不用那根断掉的武弦勒断脖颈,放过那其余的六根弦吧……

我静静的看着他,不是愤怒,竟是有些惊奇,只是个砍柴的罢了——竟然。而后我低下头,继续用心和断了弦的瑶琴追忆我心中的蓬莱,姿势竟显得有些矫情。他也不走,依旧执著的说:“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泰山!”迟疑,我抬眼看他,一介樵夫,脸上竟写满清高和挑衅。我低下头去不理会他,左手继续不住吟按,右手劈弦而下,这下他几乎要笑出来:“善哉乎鼓琴,洋洋乎若流水!”我大惊,推琴而立,直面着他,心头全是恐惧!我从不敢想象,这世上竟有人,能够顺着那根弦看到尽头的蓬莱……
他依旧微笑,眼神单纯像个获得胜利的孩子,月光撒在他的斗笠上,泛着淡淡的光芒。
他进来坐。卸了斗笠脱了蓑衣,雨水依旧从他的衣袂滴落,他又笑,我与他对坐:他真是懂琴的……?

那一夜过的很快,仿佛喝过人间少有的美酒,就那样欢娱、轻盈而不觉的过去。我们高谈阔论,我们一唱一和,而后,大概是我的主意,我们决定结义。所谓结义其实是个很造作的决定,后来我才觉得,那不过是我当时伴着未知与兴奋的好奇在左右着我去留下点什么记忆,而他爽快地答应了。他叫钟子期,那一年,二十六岁。我们起誓,不求同生但求同死,我们高呼,兄弟相称生死不负。而后我们继续高歌弄弦,烹茶细论。忽然他看我的琴,可惜那不是号钟,究竟显得雕琢气十足,他保持着一贯的微笑:“传说伏羲伐梧桐而得瑶琴,其音清浊相兼,宛若瑶池之乐……兄台真的认为,它能涤清人间污浊么。”

我不记得我究竟回答了什么,我想人们大概是在分别后才会追忆那些相遇的记忆,而相遇的时刻,究竟有多少人会努力去记住每个瞬间呢。朦胧记得,那是个月夜,我醉了,看见龟山含笑起舞。舱内香炉中吐出的轻烟,弥散在空气里,转瞬即逝……当月淡星稀,东方发白,船头的第一抹阳光射在子期苍白的脸上时,我意识到夜的过去。到现在我也不清楚,是不是人在夜里会尤其疯狂,特别是那,仲夏的雨后。然而暗夜结束,江心的我,却只想赶回晋阳,我还要向晋王复命,不过也许下个月,下个月我会再去一次楚地,我这样想着。

我甚至以为他是会随我同去的,晋国,为我所习惯了的晋国。然而,他只是又露出那有点轻蔑的神情,客套地答复我:“子期非不欲相从。怎奈二亲年老,父母在,不远游。”淡淡的,难道是因为天亮了么。

既然父母在堂,那就回去告知一声再走吧。他的脸色很不好:“弟不敢轻诺而寡信,许了贤兄,就当践约。万一禀命于二亲,二亲不允,使仁兄悬望于千里之外,弟之罪大矣……”
轻诺寡信,轻诺寡信,我喃喃的自语,有点不自信,三个时辰之前我认识了他,一个时辰之前我们宣誓为对方去死,而现在,他这理由,不,托词!可耻的托词,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他终于出了船舱,取过尖担挑了蓑衣、斗笠,将板斧插于腰际,又活脱成那个陌生的樵夫,跳上岸去。我最后的机会,追到船头,手扶他左肩上,低声道:“真的不行么?”
他转回身,停了一下,而后微笑:“我真希望行……”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唯一不同的是,我知道他叫子期。
我呼了口气:“也罢,一个月而已,我必再探贤第!”他认真地点头,好似在安慰我,也安慰自己。

当然不是一个月。
晋国的一切都为我所熟悉,羁绊期间,游走期间,一年有余。

(三)一年后;或是永久。
有人告诉我,月湖畔集贤村,半个月前多了一冢新坟。
我去扫墓,有人走过我的身边,问我那块墓碑,我说这里埋了个樵夫,他叫子期。
我想最后我还是欠了他的,至少,还欠他一支曲子。
第七根弦依旧。
巍巍乎泰山。
洋洋乎流水。
我将瑶琴砸向他的墓碑,惊叫着狂笑不止。他们拉住我,几乎扯烂了我的袍子。走开!我推倒他们,看琴弦崩断,看玉轸抛散,看金徽零乱,尖叫起来,而后,仰天长啸。
他们说,我疯了。
我没疯,因我泪流满面。

很多年后。
我已经不弹琴了,晋王也是不留我的,这是自然,我本就寄生在琴弦之上,并不适合做士大夫。现在我糊口的生计是砍柴,蓑衣芒鞋,我已经脱胎成一个地道的樵夫了,其实我越来越觉得,这份工作也是很适合我的,尤其是,每当板斧结结实实地接触到木头的一刹那,我都能听到空空然,仿佛丝竹之音……


0 Comments:

Post a Comment

<< Ho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