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拈花

有一个年轻人,站在长安的街头,看见执金吾的车骑盛大壮观,威风凛凛的驶过街市。年轻人暗暗对自己说: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 人群里有另个年轻人,惊诧于车骑的豪华,暗暗对自己说:就是剥削阶级,有一天要消灭它……

Wednesday, May 17, 2006

北京古建筑笔记 第四章:书山有路 觅渡何处

“我们正在毁灭这座伟大的古城,不是因为战争、革命,而是因为建设。”

曾有无数个知识分子,在无数个年月,怀着无数个目的,赶赴这座都城,为的是同一件事情:科考。今天要追溯的,只是这些书生中的一位,我们试图拨开历史的灰尘,站在他的鞋子里,打量四百年前的皇都。

今天的这座城市,此处很像东京,彼处很像纽约,这个公寓叫罗马花园,那个景观叫新左岸、南上城、东四环普罗旺斯……穷惯了穷怕了的人民,用这种不伦不类的建筑,满足他们对传说中的西方生活的向往。当然,几百年来没大变动的地界儿也不少,大多游人如织,成贤街的国子监是个例外。

尚文崇儒的历任王朝,都设有自己的中央学府,即所谓的“国学”。虞之上庠,夏之东序,殷之瞽宗,周之辟雍,汉代称太学,自隋朝起易名“国子监”,自此后,从长安到洛阳,从开封到金陵……凡宫城之所在,便有它的踪迹,可惜这一个个撒满金粉的华丽城市,仍无法阻挡历史的劫数,它们最终无一幸免,全部毁弃,有的尚存遗迹,有的只剩地名可考,有的则彻底消失在了史书的蛛丝马迹里。如今唯一存世的,就是北京东城区安定门内成贤街的这一处,始建于元代,是世上最后的国子监,历八百春秋,劫后余生,你看那殿内古槐,仍是亭亭如盖。

成贤街上有四座牌楼,是如今的北京唯一仍保存的街道牌楼,而其余如东四牌楼、东单牌楼、前门大街牌楼等已在民国和解放后陆续拆除。我们上文中提到过,牌楼主要有街巷牌楼、庙宇牌楼、陵墓牌楼等几种。解放初期,关于北京城内牌楼的存废,学术界曾有过多次激烈的交锋,然而最后,如你所知道的那样,政府并未采纳梁思成夫妇以及郑振铎等人的意见,街道上的牌楼除成贤街这四座外,其余全部搬迁或拆除,而公园坛庙内的牌楼则多数原样保留。为此,梁先生几次痛哭,毛主席闻后表示:“古董不可不好,也不可太好。北京拆牌楼,城门打洞也哭鼻子,这是政治问题。”

据说梁先生当年最爱的是西便门内历代帝王庙里的两个牌楼:“北京的古代牌楼属这两座构造形式最好,雕作最精致,从牌楼的东面向西望去,有阜成门城楼的衬托。晴天时还可以看到西山,特别美,尤其是傍晚落日的时候。”《城记》里记载,为了争取保留这两座牌楼,他曾给周总理写信,极富诗意地描述了帝王庙牌楼在夕阳斜照,渐落西山时的美丽景象,总理很客气,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2005年末,首都博物馆新馆落成,1954年拆毁的历代帝王庙牌楼被复建后滑稽地杵在了博物馆的大厅里,牌楼的部分构建是当年拆卸后保存的原件,其上描金绘彩,华丽精神,朱红梁柱,光可鉴人。不知是否有人仍记得,那些曾经为了保护这座古城、以及古城背后所承载的中华文化,而呐喊疾呼,奔走多年,四处碰壁,乃至鼻青脸肿,捶胸痛哭的几个没落文人。

即便是唯一幸存的成贤街牌楼,也已并非明代原样,而是在民国后以水泥柱代替了木柱。这四座牌楼分为内外两对,匾额上分别题着“成贤街”(外侧)和“国子监”(内侧),格局均为“一间二柱三楼”式,柱出头,悬山顶,两端还有垂花柱。

垂花柱不必解释,前文提及的垂花门上就有。所谓的柱出头,是指牌楼的每根楼柱冲出脊外,高于楼顶,柱顶覆以瓦制或琉璃云罐(又称毗卢帽)以防木柱被风雨侵蚀,此类牌楼多建于街道,相对应的还有不出头式牌楼,则多建于建筑如庙宇祠堂之前。牌楼的楼顶和房屋的楼顶类似,依规格从高至低有庑殿顶式、歇山顶式、悬山顶式、和硬山顶式几种,其中以重檐庑殿顶、重檐歇山顶为级别最高。

所谓庑殿顶式,是指屋顶有四面斜坡,一条正脊和四条斜脊,屋面稍有弧度。

比庑殿顶稍低一档的是歇山顶式,它的斜脊在中部折断了一次,“歇”了一歇,由此得名,故而它的侧面也只有半坡。其中高规格的重檐歇山顶,上半部分是歇山顶式,在它的下面则多出来四条依脊,所以加上一条正脊、四条垂脊,便称作又称九脊顶。

悬山顶式,屋面只有双坡,两侧伸出山墙之外。屋面上有一条正脊和四条垂脊,又称挑山顶。

还有最后一种硬山顶式,屋面双坡,两侧山墙同屋面齐平,或略高于屋面。

此外,没有正脊的攒尖顶(如天坛祈年殿)、坡形的卷棚顶也是有的。仅以下面这张图为例,中间的三大建筑从左至右依次是太和殿、中和殿和保和殿。作为传说中的金瓦金銮殿,太和殿侧面的坡就没有断,是规模最高的重檐庑殿顶,保和殿的侧面只有半坡,是重檐歇山顶,同理的,图片右侧离我们最近的这个建筑,是单檐的歇山顶。至于在太和殿与保和殿中间的“中和殿”,没有正脊,只有四条垂脊,是所谓的攒尖顶。

(国子监街)

(梁枋上的彩画已经模糊脱落了,镏金匾额仍是簇新的)


国子监的大门名叫集贤门(和成贤街一样直白^+++^),两则设有八字影壁。虽说是始建于元朝,但鉴于历代统治者都有搭积木的兴趣和野心,在明清两朝,国子监都有过不小的改扩建,解放后又一度被辟为首都图书馆的所在地,而如今真正属于元朝的遗迹,也许只剩下大成殿下的那株柏树了,这棵树相传为大元国立大学第一任校长:国子监祭酒许衡手植,明朝时曾剐落了大奸臣严嵩的官帽,后世说它有灵性,叫它“除奸柏”。

经集贤门、穿大学门,正对着的是一个琉璃牌坊。所谓琉璃牌坊,是以砖石铸造,并在表面贴以琉璃瓦,北京的琉璃牌坊并不多,且大多设在寺院等地,如香山卧佛寺、北海天王殿等,国子监的这个黄色琉璃牌楼为三间四柱七楼庑殿顶,阳面额书“圜槁教译”,阴面为“学海节观”。

琉璃牌楼后有个建于乾隆年间的气派建筑,号称北京第六大宫殿——辟雍。出典即前面提到过的周朝时的天子之学。辟雍是个曾被汪增祺戏称为“大轿子”的建筑,它周边的楼宇也都很有趣,下一章里会有专门的篇幅来描述这些雕梁画栋的地方。

与国子监一墙之隔的是孔庙,元代以后官方祭孔的地方,复辟后的袁世凯也曾到此参拜,老舍自沉的前日就是在这儿接受批斗,而今则是首都博物馆(旧馆)的馆址。北京的孔庙不如曲阜那个规模大,格局则是类似的,我们会在讨论祠堂、宗庙等建筑的时候继续说它。

孔庙的前院有元、明、清三代所有科举进士的提名碑一百九十八块,共51624个名字。每块碑上先是照例的称颂当朝天子、诸位先贤,而后就开始记录每位本科中举之人的姓名籍贯,格式依次是一等进士及第三人,即状元、榜眼、探花;二等进士出身,约六十人;三等同进士出身,约三百人。模糊了刀光剑影,琅琅书声,筛掉了屡试不第的唐伯虎蒲松龄,只选取金榜题名的幸运儿,将他们的名字永篆于此。然而其中的绝大多数,仍然连身世、性度、经历都不可考,碑上清晰可辨的一个个名字,忠诚的记录了曾经功名,这功名不仅代表着八百年来知识分子全部的光荣与梦想,也隐含着他们此后或荣耀或乖舛的人生,这功名的泡沫终于被时间打碎,抛入尘土,然这碑林静静伫立,平和叙说着,那逝去了的,遗忘了的,也许曾惊心动魄、扣人心弦的传说。

不远处有个六十岁上下的妇人,惊呼她找到了李鸿章的名字,招呼着她的同伴去看,附近的游人也都好奇地凑过去,她乐着对身边的人说:我就看见一个也安徽人,一看是合肥的,瞧他的名字,居然是认识的!呵呵呵!

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鹤小渡也找到了严嵩、于谦、郑板桥、曾国藩,可惜作为一贯学习成绩不良的顺天府人,我并未遇到几个同乡,但我不打算告诉别人了。

从奉有孔子塑像的大成殿里出来,老远的就看到刚才那位安徽老妇人在向我招手,本以为她是要我帮她与家人合影,哪知她却指着一个旅游指示牌兴奋的对我说:看!这就是我们先祖!

那是个不大的铜制示意牌,上面列有各个石碑上状元的名字及方位以便查询,她的手落在一个叫“沈世楷”的名字上面,旁边一行小字:清嘉靖十七年状元。她儿子在身后,寻声指着不远处的一个石碑:就是那个!

和你一样,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即便他曾是某一年御笔亲点第一甲第一名。嚯~~状元耶,好阔气!我说。

他们都笑得很开心:“这是我们先祖,我们这次来,专门就是为了找他!”

“所以这个沈世楷也是安徽合肥县人么?”不可救药的,我又想起了李鸿章。

“是太湖的。”男人说,老妇人又赶忙补充说:“叫做安徽太湖县,碑上也写着呢!”

“所以你们也都是太湖县的?”

“对啊,我们祖籍都是安徽太湖的。”他们异口同声地点头,“不过现在住南京。”旁边一个很漂亮的女子补充道。

“哇,那你们也都姓沈么?”

那个男人正准备说什么,被我打断了,忙接口说:“对啊,我就姓沈!”他笑,尔后又继续说:“我们家自他以后,四代翰林,一直到清末呢。”

“他的孙女儿还嫁给了李鸿章做续弦的太太。”女子又说。

“那他后来怎么样了?”

“谁?”

“沈世楷……”

“哦,他做了官,还曾出使过琉球国——就是现在的日本,”那个男人特地补充了一句,我点头,他又继续说:“后来他生病,很年轻,三十六岁就死了。”

我呼了一口气,众人都沉默了一下。

“想不到碑上真有他的名字,”老妇忍不住又说了一次:“而且还是状元啊!”我们又笑了。

他们离去的时候很开心,还对我挥了挥手,我想那不仅有证实了这曾经的传奇后的喜悦,还有将这喜悦分享时的开心,也许这喜悦不亚于又中了一次状元,他们一定很安心,家族中世代流传,自小捻熟的故事,竟有这岿然不动的明证,先祖诚不余欺。其实我也很开心,我乐于听到这个动听的湮灭了的故事,谢谢他们。

在碑林的东南角,有一块明末的石碑,上面一行行刻着这样的字:

明万历四十七年已未科,赐同进士出身三甲二百七十五名

黄大受 江西丰城县

佘昌祚 四川铜梁县

汤 齐 直隶武进县

袁崇焕 广西藤 县

……

你晓得的,中国的历史上,从不缺血雨腥风的传奇。

Chap4. 完

7 Comments:

  • At 5/17/2006 7:45 pm, Anonymous Anonymous said…

    Hey, I like this more than those cloths, hehe.

     
  • At 5/19/2006 7:37 am, Blogger 鹤渡 said…

    哈哈,可是,可是,俺的人生,止不住拜物的乐趣啊。。。^+++^

     
  • At 5/19/2006 11:10 am, Anonymous Anonymous said…

    你的二窟明显比大屋热闹。报告一下,照片看不到,两边都是。

     
  • At 5/20/2006 8:45 am, Blogger 鹤渡 said…

    宝贝,换了个相册,应该能看了。

    国货果然不好,像册没一个称心的:(

     
  • At 5/22/2006 1:50 am, Anonymous Anonymous said…

    写得真不错。。。
    asmallfish....

     
  • At 5/22/2006 1:51 pm, Anonymous Anonymous said…

    嗯,这个地方我也去过的,走进碑林里,阴森森的。
    我更喜欢成贤街的绿树浓荫,就是你那张照片的感觉。

     
  • At 5/23/2006 10:03 am, Blogger 鹤渡 said…

    多谢小鱼前辈^^

    阿九,是哒是哒,那条街是为数不多干净又耐看的胡同了,那些碑林确实有点冷冰冰的,用印刷体一样的小篆清楚地刻着一些几百年前的人物的名字籍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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