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拈花

有一个年轻人,站在长安的街头,看见执金吾的车骑盛大壮观,威风凛凛的驶过街市。年轻人暗暗对自己说: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 人群里有另个年轻人,惊诧于车骑的豪华,暗暗对自己说:就是剥削阶级,有一天要消灭它……

Saturday, June 11, 2005

雕刻光阴的匠人

Henri Cartier-Bresson。

得知苏黎世美术馆在办超现实主义作品展,随即放弃了去莱茵河看沙福豪森瀑布的计划,世上的瀑布有千千万,Bresson却只有一个。
看过Bresson作品的人大都会喜欢上他。那些相片上的街景光影人群眼神,投入一个个历史的洪流,再被时代的巨浪抛洒出来,如洋葱般一页页翻过去,总有一张可以触碰到属于你的那根心弦。甚至有人宣称,我们这个时代的所有照片,都直接或间接的承袭了Bresson的影响。
Henri Cartier-Bresson,1908年出生于巴黎名门,家族的历史据说可以一直追溯到大革命时期。年少的他和寻常意义上的法国公子并没什么两样,身材修长,衣着优雅,然而让人忘不掉的是他的眼睛,眼窝深邃目光犀利,温柔中暗含着清醒,以及一股呼之欲出的敏感,这将是怎样的一双眼睛,才能在日后无数次于历史的尘嚣中捕捉到一个个转瞬即逝的影像,将时光化作永恒。


携着一部莱卡相机融入时代洪流,这并不Bresson早年的理想,中学时他受家人的影响而热衷绘画,大学时在剑桥修读文学,毕业后应征加入陆军,退伍后又去了非洲探险,这一次,他随身带着一部相机。开枪和拍摄是一回事儿,用的都是“Shoot”,技巧也是一样,他在家信中如是说。回到法国后,他得到了人生的第一部全手动35mm莱卡相机,他日后唯一钟爱的型号——这部相机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即便我不能肯定它是否改变了我们对世界的了解。

此后的Henri深入西班牙内战、到过墨西哥、在德国被俘又几次越狱终于成功,而后回到被攻陷的法国、又去了独立运动中的印度,为甘地拍摄了那张著名的疲惫不堪的肖像——几分钟后圣雄遇刺身亡。Henri出了作品集,在卢浮宫办了个人影展,召集了Robert Capa和David Seymo等人筹办马格兰摄影组——这后来成了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图片社,掀起了一场新闻摄影的革命。唐师曾在他的《我从战场归来》中说,他做战地记者,是受了Capa的感召——Capa与Seymour,后来一个在印度支那踩到地雷,另一个则永远的倒在了埃及的战场上。这以后又过了几十年,当Henri成了这样一个老者,当整部二十世纪的历史都记录在他的胶片上时,他只轻描淡写的说:“不,我不过是个匠人。”

除了街景、战场、动荡的时代,Henri也擅拍人物肖像,从萨特到毕加索,从香奈尔到凯波特,这期间我尤其印象深刻的是他所抓拍的梦露(1960),独坐在喧嚷浮世的一角,服饰光鲜妆容艳丽,表情却是恬淡温婉的,浅浅的蹙眉间流露着一丝少女般的惘然与忧伤,令人迷惑,而后太息。我喜欢Henri镜头下的这个梦露,就像Alton John的歌中唱得一样:“Who sees you as something more than sexual, more than just our Marilyn Monroe……”


以上的一切成为了Bresson“20世纪最伟大摄影家”的明证,然而对我来说,足以触动我的那瓣洋葱,却是他所记录的旧时中国。1948年末,Bresson离开印度,取道新加坡来到中国,又是那双敏锐的双眼,得以让他在蒋介石政府的最后一年和中共的第一年身在中国,先后转战香港、上海、杭州、南京和北平,记录下这一次令天地玄黄的改正朔易服色。和大多数外籍记者一样,Bresson对眼前的东方世界充满了好奇与兴奋,然而更多的则是新奇过后的沉淀,他是个艺术家,但并不冲动,拍照对于他就像打猎,绝非灵感的放任,据说在巴黎拍学生暴动时,他整整一个小时只按动了4次快门。你看他的照片,总觉得那里面饱含着对底层市民的同情,而这同情之所以珍贵,正是因为他透过镜头的双眼是客观的,沉着的。他的同情并不掺杂着一份自身的优越感、过度泛滥的个人喜恶、或者政治倾向。


48年腊月里的北平街头。像从老舍的书里走出来的一样,身强力壮衣衫破旧的他随意的坐在街角以清粥小菜窝头果腹,来不及有太多感慨浮露脸上,倒是屋内玻璃窗下的另个人更悠闲一些,神情却是复杂的,透着几许无奈与隐忍。


这是一个皇城根底下的老太监。脸上布满褶皱,连笑容都近乎扭曲,那笑容是恭谨的——甚至有几分谄媚,这个少时进宫却在满清覆灭后过早失去营生的阉人,毕生该是背负了多少的辛酸与屈辱,才能将卑微铸入他所拥有的每一个随意的笑容。


国民党迅速的溃败。这是共军进入北京城时一位因为混乱而与儿子走散的老人,脸上写满了彷徨与不安,一个曾经属于整个时代的彷徨与不安。


完全没有背景描述,然而谁能望着这双孩子的眼而不动容呢。


后来我总在想,为什么Besson这个在欧洲出生成长受教育的人,镜头之下光影之间竟始终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不安与悲天悯人的情怀,这情怀本身是与我们相通,为我们所熟悉和了解的。Bresson一直对东方哲学感兴趣,自小喜读叔本华,也看罗曼罗兰,而后多次造访亚洲,晚年甚至皈依了佛教,这使得他对世界多了一些了悟吧。那丝触及灵魂的悲悯不像某些沙龙派的艺术家般精雕细琢带了矫情,他自称为匠人,记录光阴,而这本身,就是惊心。晚年的Bresson离开了自己一手创办的马格兰摄影组,他转而热衷绘画,很少再拿相机,倒是创办了世界上第一个摄影基金会。每当有记者谈及那些毕生的事业或成就时,他淡淡的不作回应——“就象离婚了还谈论前妻似的,”他说。他常抱着画架在美术馆内临摹名画,仿佛回到了自己的中学时代,即便那个美术馆内同时在展出着他本人的作品。参观的人走过他身边,没人知道这个老人就是Henri Cartier-Bresson,或许这对他本身也并不重要。
04年夏天,Bresson病逝于普罗旺斯的一个乡间小镇,时年96岁,我得知这一消息时,莫名的,心里竟有一丝“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无病呻吟式的忧伤。

再尔后,这又是一个夏天了。

2 Comments:

  • At 6/12/2005 4:09 pm, Anonymous Anonymous said…

    喜欢他的图片,也喜欢你纪事的风格。

     
  • At 6/15/2005 1:11 am, Blogger 鹤渡 said…

    Iceer你真好,当N多人跟我说他们看不到我的blog或是不能留言的时候,能在这里见到你就让我觉得还有不放弃这个地方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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