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拈花

有一个年轻人,站在长安的街头,看见执金吾的车骑盛大壮观,威风凛凛的驶过街市。年轻人暗暗对自己说: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 人群里有另个年轻人,惊诧于车骑的豪华,暗暗对自己说:就是剥削阶级,有一天要消灭它……

Monday, November 22, 2004

旧事,百年

题记:平生懒做江湖客,运蹇催人效宦游。

我所要讲的,只是一些很老的掌故,老到足以化为传奇。这些故事东拼西凑,大多是爷爷讲给我听的。他曾身居高位,显赫半生,而当我能够听他讲故事时,他只如世间一切老人,冷静而平淡,他坐在宽阔的沙发上,缩在宽敞的客厅里,慢条斯理的讲那些故事,有时候会停下来思考,有时又叹了口气讲不下去,他完全沉湎在其中,在那些故事里,他还什么都不曾拥有,就像很多年后在的他,一切俱已离去。

那些过往,他曾多次讲给我听,以至于其中一些我都可以背下来讲出来写下来。然而我还是听了第N次,第N+1次,每每面对他褐色的混浊的眼,听着那样一段段小小的掌故,心里有淡淡的惊心动魄在蔓延。后来我把它讲给一个朋友听,她说这简直是浓缩的中国现代史,其实傅雷早就说过,中国,从来就不缺传奇。

很多人回忆都要从上溯三代,我的也不例外,故事要从爷爷的爷爷讲起。爷爷的爷爷叫李芬,是个武举人,据说力大过人,身材威猛-_-!当时他住在北京顺义县,在庄子里很有影响。于是故事开始了。庄子里出没一伙土匪,无恶不作。据说他们是有枪的,因而很是猖獗。李芬仗着一身武艺,领了几个好身手的青年出去:“我刀枪不如!”然而,如你所猜测的那样,土匪的枪……是火枪。于是李芬死了!嗯,就这样死了。每次爷爷讲到这里,我们全家都要忍不住大笑,而后摇着头说这家伙是无知而无畏,而爷爷却面色沉重,仿佛背负着极大的苦楚。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这样富于英雄主义的男人的孩子,都是扶不起来的阿斗,反正爷爷的父亲就不例外。他的身体一直不好,年纪很轻就病死了,是爷爷的母亲,独自抚养了五个女儿和一个儿子长大。爷爷的父母在西历1908年成婚,那一年正好光绪皇帝驾崩,民间禁歌舞娱乐。于是爷爷的母亲,安安静静的嫁入了夫家。爷爷毕生狷介,很少对别人有过多的溢美称颂,然而他对他的母亲,却是充满尊敬与怀念。我曾看过她的一方小小的黑白相片,她有我所陌生的一切,包括那双黑色的充满太多隐忍与希冀的眼。

这两个男人的先后辞世,让家道就此中落下来。1936年,爷爷十四岁,被他的母亲送去了天津开埠学徒,由舅舅照顾。我想爷爷的母亲可能并不知道自己身在天津的弟弟是共产党,以及这个政治态度会彻底影响爷爷的毕生,他参加革命了。很多很多年后,我坐在他旁边,有暖暖的灯和其乐融融的夜,我忽然问他,为什么当年会加入共产党。他想都没想,就开始讲那些你我都已经熟知的大仁大义大道理,他做了一辈子政治工作,早已谙熟于心,而我打断他,你当年是那么小一个孩子,你怎么可能懂这些。他沉吟稍顷,而后说,是为了抗日吧。爷爷忽然说,那一年他曾经做了一身新衣服,刚刚穿了上街,矿上的日本人开车经过,故意溅起了地面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衣服,而后一车的人笑做一团。他说了又停了,不再发表评论。但我相信这理由,我甚至能想象,一个尚不经事的少年,呆呆得站在路边,看着一伙外国人弄脏了自己心爱的新衣,而又报以讥笑的时候,他会是多么的无助。

几年后,就像他当初来投奔舅舅一样,庄子里大表兄的儿子来投奔他,这个乳名叫小树的瘦瘦高高的男孩子,那年尚不满20岁。抗美援朝打响,两人分别被安排在201师和202师,并定于次日发兵朝鲜。爷爷当时已经开始一些曲艺创作,写的一个小本子被发表了,有了一笔不丰厚的稿费。他叫了自己的侄儿过来,说,咱们明天就要去朝鲜了,战场不比家里,指不定谁的脑袋就撂在那儿了!于是他用了这笔稿费,带着侄子一起去吃了一顿东来顺,洗了一个澡,拍了一张合影。我猜测那会是一个很晴朗的日子,阳光一定很好,两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相约做了很多快意的事,相片里他们微笑着,对新中国,对自己的未来,都是乐观的,微笑的。而后,两个人就此分别。两个月后,爷爷在朝鲜接到一个电话,对方问他:你是李挽民吗?!他说是啊。对方便说:李文钟是你什么人啊?他一听就知道坏了。他说是他侄子,对方便告诉他,前晚一次战略撤退的时候,李文钟被炸死了。

战争结束后,爷爷平安回国,返乡探亲的时候,他的表嫂过来看他:华啊,小树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啊~!
“对不起大嫂子,我没有保护好他,小树在朝鲜被炸死了。”她便哭,哭着离开了。
第二天,她又来了:“华啊,小树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啊~!”
“对不起啊大嫂子,小树被炸死了。我不是已经跟你说了吗。”
她又哭,又哭着离开了。
如此数日,直到爷爷假期结束,返回了部队。

听说后来文革的时候,表兄表嫂因为出身不好,受到很大冲击,当时身在部队的爷爷很生气:出身不好怎么了,他们毕竟贡献了一个儿子啊!我听到这里想得却是,那样年轻的一个人,就这样羽毛一样的逝去了,连骸骨亦不可寻,倘若他活着,如今也70多岁,含饴弄孙了。然而他没有活,他的微笑,就如1951年的阳光一样,清澈而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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